『賢出沒注意-公民電影院』本週電影：
『睜開左眼』，媒體人的獨立宣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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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問人：馮賢賢，不在乎頭銜的媒體人，最大毛病是總想改變不對勁的事。
對談人：紀錄片導演李惠仁，作品《不能戳的秘密》1、2揭發台灣禽流感與官僚隱匿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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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：你的第一部記錄片《睜開左眼》，像是你做為媒體人的獨立宣言？
馮：你當時在東森新聞部，聽到廣播那一刻的感受？
李：那天剛好我休假回來。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，要不要繼續留在主流媒體。 回來上班的第一天，剛好遇到連戰當爺爺，連勝文當爸爸。所有電視台每天都在SNG連線，台灣除了這件事，難到沒有其它新聞了嗎？我覺得很荒謬！到了傍晚，我竟然聽到有長官用麥克風喊著，「某某某”你是豬嗎？為什麼Ｔ台有拍到連方瑀從一品大厦走出來的畫面，你沒有拍到？你下次再這樣你就不要幹了，你想辦法去把它補回來！」就這樣一直罵。
馮：他是故意讓你們大家都聽到？
李：大家都聽到了，那位記者難堪，主管也非常難堪。那引起我思考，每天動用那麼多社會資本、SNG車在那邊，就只為了報導誰來看連戰的孫子，誰又離開了！我非常難過，決定遞出辭呈。
拒做芭樂新聞 跟電視台說掰掰
馮：應該是醞釀很久了吧？
李：對，只是沒想到說，那個點就是…就是今天。
馮：你做過五家有線電視新聞台的攝影記者，有沒有什麼採訪是讓你覺得驕傲的？
李：攝影記者有一個很過癮的部份，就是如果五十年後人家來買這個新聞，絕對是買影像，不是買文字，因為他見證了一個時代，見證了一件事情。
馮：有沒有什麼狀況是你被迫去做採訪，讓你覺得很不舒服，或是違背良心的？
李：有，任何一個商業電視台的攝影記者或是文字記者，絕對有！就是置入性行銷。
馮：所以你也做過業配新聞？
李：我做過環保署的業配新聞，那時候是郝龍斌當署長。郝吹捧他整治十多條河川的政績，總共花費一千多萬，在民視做置入性行銷。你會質疑郝真的整治成功了嗎？事實上並沒有。
馮：民進黨政府開始整合採購預算，大量做置入性行銷。我做的紀錄片《有怪獸》就揭露這現象。
李：新聞部開始被廣告部業務因素干擾，我印象非常深刻是約在1997、98 年，一家瘦身公司有消費糾紛，一個受害者說她要去抗議。全部媒體都到了，我們也希望瘦身公司經理出來講話。
那位經理就問，你們是哪家電視公司？問完他就進去了，十分鐘之後還不出來。每家電視台的記者陸續接到公司的電話，說這則新聞不要了，大家全走光了。在那個當下我想說，原來你們這些記者是可以用錢收買的。
馮：九十年代末期，商業力量支配電視新聞，已經相當普遍。民進黨執政後，覺得自己在媒體上吃鱉，開始搞置入性行銷，去買新聞。最後政府變成最大的廣告主。
李：到現在還是啊！馬總統競選時說，不用置入性行銷，可是我們看到都還是啊。甚至還有其它的變形，它在標案裡不會寫「置入性行銷」，可是它會轉換成廣告秒數，一樣在支配媒體。
拿錢做假新聞 媒體集體沈淪
馮：《睜開左眼》裡有個記者專門跑業配。那裡面好像有你自己的影子。
李：對。我選擇把我自己involve到裡面去，然後把四個主角串在一起。我其實也在講自己的故事。
馮：這部片子入圍國際公視影展，你也因此去了布達佩斯？
李：對，那次到布達佩斯，對我衝擊非常非常大。看到記錄片不同的形式風格，甚至是做新聞報導或節目等等，真是大開眼界。在影展跟一些朋友聊到我當時做的禽流感議題，他們建議我把它拍成記錄片。當下我就決定做出《不能戳的秘密》，那是我在布達佩斯最大的收獲。
馮：你那場放映後的討論，有被問什麼問題？
李：很多歐洲的記錄片工作者，他們在問的就是置入性行銷，業配新聞。
馮：讓他們很不解？
李：我跟他們講說，如果你新聞都容許去做置入，新聞這些footage、終究會回到電視台資料庫裡面、網路裡面，以後什麼是真什麼是假，你完全都分不清楚了。
馮：你的記錄片一直在追究「什麼是真什麼是假」。在《不能戳的秘密》中，你不放過疾管局，因為他們一直隱瞞一直說謊，直到現在，包括狂犬病的疫情…
李：對，狂犬病。
立志做農委會背上的那根刺
馮：揭發官員說謊欺騙公眾、危害公共利益，變成是你的主旋律？
李：（笑）我現在最大的志趣、就是當農委會背上的那根芒刺。你看到太多謊言與包裝。不管是農委會，衛生署、環保署、經濟部，他們謊言的本質都一樣，只是形狀不一樣而已。
馮：嗯，國防部…
李：全部都一樣！民眾被騙，觀眾被騙。他們用什麼方式騙你，你大概都知道說，他們接下來會出什麼爛招了。
馮：為什麼這個會惹到你？
李：2004年爆發第一次禽流感，我就開始去查，病毒到底是從那裡來的。我花了大概二、三個月去查清楚，也做了一則二分多鐘的新聞。我拜託編輯台播，至少讓觀眾了解。我一直求他們，他們說太長了。
我說，我沒辦法用一分半鐘講清楚，就一直拜託他們，最後只在晚上十一點播了一次。
馮：你為什麼沒有想要去公視？
李：那時候？公視那時候對外面的感覺是比較沒有戰鬥力（笑）。
馮：《睜開左眼》裡面，讓我覺得最難忘的一幕是，那個被華視開除的小蔣，他移民加拿大之前問你說，在台灣，什麼叫進步？拿年終獎金、搶獨家，好像都沒有成就感。
李：對對
馮：那似乎總結了我們過去這二十年民主化的一個經驗。所有的進步價值一直在被踐踏，以至於大家在工作上面沒有尊嚴，找不到核心價值，尤其是新聞事業。
新聞應努力拼圖 還原真相
李：小蔣去加拿大在華人的電視台，至少比較快樂，因為他不報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。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，他也一直在思考：做新聞工作，我追求的價值到底是什麼？我就跟他分享，為什麼我離開媒體之後，我還是去拍記錄片，去做獨立報導。 我覺得我們應該去還原某些事情的真相，還原拚圖，把它還原到它應該有的位置。如果你這塊放對地方，別人可以找出第二片，再把它拚上去，慢慢的真相會還原。我覺得這是對社會有價值有貢獻的。
馮：這是你現在工作的動力？即便沒有賺到什麼錢？
李：嗯....生活過得去就好。
馮：聽起來你離開主流媒體一點都不後悔？
李：我完全不後悔。過的比以前快樂，還要充實。
馮：你也在盯一些媒體的發展？
李：八九月份還會有一部片子叫《蘋果的滋味》，談的是黎智英的壹傳媒這十二年來對台灣民眾、對媒體、政治的影響。當然他有功有過。這是我去公共電視提案的。
馮：在公視「清純路線」下，會不會擔心面臨電檢？
李：我期待它來電檢我，我就跟它開幹！
馮：《不能戳的秘密》第一部公視沒播，第二部有，可是前面加上警語說：不代表本台立場！
那有點滑稽。記錄片的觀點本來就應該是多元的，他們上那個警語是史無前例。
李：對，真的是史無前例！我看到這個警語，我就哈哈大笑。
馮：聽說「長官」說，記錄片怎麼可以這樣拍！
李：到公共電視（播出），其實也花了一番力氣。他們跟我講說，長官希望加一張字卡說，不代表公視立場。我說沒關係啊，我們先讓它順利播出嘛。播的時候我就把它拍下來，放到臉書上。拍《不能戳的秘密》（一）跟（二），我有某種立場，我承認，如同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領奬時講的話，雞蛋跟高牆，我是雞蛋的那一方！如果公共電視不是這個立場，那請問公共電視到底是什麼立場？
馮：「清純路線」的高牆…
李：那個「長官」問，記錄片怎麼可以這樣子拍！我覺得是荒謬到極點。
不去抵抗邪惡 是要教壞小孩？
馮：從你離開主流媒體到現在，你覺得媒體的狀況是愈來愈糟嗎？
李：主流媒體裡面的狀況愈來愈糟，尤其是電視台。
馮：怎麼樣糟法？
李：像我在拍《蘋果的滋味》時，傳出壹電視要出售，我看到壹電視記者的轉變，感慨非常深。電視台的記者他寧願選擇工作權，而不選擇新聞自主！
馮：這麼多年我看到的也是如此，在公共電視也是..
李：到後來黃國昌被追殺的事件，我就直接問在中天新聞工作的朋友，「為什麼？你們不是在自我催眠嗎，你都很清楚啊，他是被抹黑被栽贓的」！朋友回我說，「要賺錢養小孩啊」。我說，「如果這都可以賣，哪天你回到家，小孩跟你說，爸爸我今天在學校做一件很棒的事情，我在學校陷害同學讓他被老師打，你要怎麼回答他？好棒，你青出於藍勝於藍嗎」？
馮：他們的反應？
李：完全沒有講話。
馮：那其實是結構性的，本來就內建是這樣！
李：對，內建。
馮：因為他們也從來沒有想要為原則而奮戰…
李：如果當電視台叫你去做一件事情，你為了要一份薪水都說好，都不去抵抗，不去說什麼，久而久之，大家就變成想做什麼就亂什麼。我常講，如果大家都不來工作，這家電視台就垮了，那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要做這件事情？
馮：還想要維持做人的格調，還想要戰鬥的就離開了？
李：還滿多人離開。不過我們同時也看到一絲絲的希望…
馮：在獨立媒體的部份？
李：有些人在主流媒體有很好的技巧和訓練，他離開之後願意投入獨立媒體，這個還是不錯的。
馮：你一直都非常有戰鬥力，你的力氣從那裡來？
李：我覺得還是回到生命的價值這部份。這個事情是對的，你做了之後你很快樂，你的小孩子看到自己的父母親為了追求一個真相，花了這麼多的時間，用這種精神跟態度在做，如果他學到了，不就是最好的傳家寶！
馮：謝謝李惠仁。
（en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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